旧物


我出生在金山,当然这里既没有金子也没有山。那是上海的远郊,却离海很近,我住的那镇子边曾是上海石化的厂区,人们就把这镇子叫做石化。

童年住的房子就在海的边上。从二楼的窗户,透过一片不大的桔树林就能望见那海。上海的海当然是没有沙滩的,只有灰黑的海泥铺成的滩涂,而海水像沸腾的沥青,裹挟着死去生物的腥味打向岸边。潮水退去,就有招潮蟹从它们泥泞的海屋中探出。这些螃蟹身体不大,有着一大一小两只钳子。若在夜里爬上混凝土筑的海堤,就能听见这些小生物用自己的钳子轻敲地面的声响。如果没有月光,夜里的海是沉默的黑色,即便是浪的声音也要被吞噬,可这些细微的声响却能被我听见。海堤的外边还有层防波堤,这些堤坝是不规则的几何形状,仿佛孩童拼坏的积木,随意地散落在一起。有月光的晚上,光线和海浪在上边被撕扯,海不再饕餮,而是要吐出一切声响,有呼唤,有嘶吼,亦有低吟。那堤叫我害怕,它们像是什么古老的物件、一个丰碑的遗骸;也叫我安心,因不论怎样激烈的海浪都不能完整越过它们的怪异身体。

这些事物也令我想起我的哥哥,他是我的堂兄弟。那片滩涂、那条海堤,还有不算大的几片芦苇荡就是我们玩耍的地方。哥哥的个子不算太高,却很结实,脑袋里总是能装些有趣的点子。他会用树干捅蟹洞,看招潮蟹爬出后气急败坏地挥动钳子的样子,却不像别的孩子那样把引诱出的螃蟹抓到瓶子里,只是笑笑然后将这些小蟹放走。他熟悉每个芦苇荡间的泥泞小道,我总是在里边弄脏衣服被奶奶训斥,但他却可以轻盈地穿行,如游鱼般自由。他会用芦苇做哨子,吹一些不成调子的乐曲。虽是这样,但他做的哨子我却从来都吹不响。

他还领我我在长长的码头上奔跑,那码头虽只开小船,但却探出海岸有一里路。快跑到尽头处,码头能分开左右的天地。码头工人看见我们这么跑,常常教训我们:“倷当心涅!弗要落水里向去了!”我们还是跑,从未考虑过是不是会落水里去。跑到另一头有些累了,就慢悠悠地走回去,翻过码头、防波堤、海堤,最后沿着柏油马路回家里去。

后来我就搬去了上海,市郊的人总是把去城区叫做去上海。那里的一切也淡了下来,哥哥留在那里念书,但他书念得并不好,只上了专科学校,后边的几年里总是能听到长辈陆陆续续的一些指责。每年我还总是回那里看看,不知什么时候海边被运来的沙子铺成海滩,沥青似的海水也被滤成了有些苦涩的蓝色。再后来我去了美国念书,他则去了部队服役,退役后做起了酒店员工。今年在家里聚餐上见到他,我只是麻木地盯紧手里的书,久久不敢说一句话。


Bring me back to sea level...